“杜鹃。”
“在。”
春节过后,某厂在对新员工培训时先进行点名。答话的是个年轻姑娘,大约二十岁左右。这位姑娘长得不错,至少在这个厂里,称得上美女。她姿容秀丽,双眼清澈如水,颇有点让人不敢直视的味道。
她是贵州的,和我是老乡。我也是刚来的这个厂,我和她的目的却完全不同。她是来挣钱的,我不是。我是因为对爱情绝望,才远赴千里之外的浙江,希望这儿的海风能吹掉心里的创伤。
漂亮的女生走到哪儿都是受欢迎的,杜鹃的身边,很快就围了很多男生。她呢,很开朗大方地和他们有说有笑。于是围着她转的男生越来越多了。此消彼长之下,那些姿色本就不佳的女生,渐渐地被男生遗忘在一边。她们的眼光里,对杜鹃充满了敌意。杜鹃对此并不在乎,每天仍是说说笑笑,快快乐乐的。
很快就有男生对杜鹃表达爱意,进行追求,但都遭到了婉言谢绝。更有人爆出绝密消息,说是人事部的主管也追过杜鹃。人事部主管是浙江本地人,二十八岁,未婚,家境好,开着小轿车上下班,属于有车有房的主。他人也长得不错,戴着眼镜,一副小知识分子的模样。爆料之人说,杜鹃对那位人事部主管,也没有接受。
杜鹃婉拒了所有人包括条件非常优越的人事部主管的追求,不是她的要求太高,是因为她已经有男朋友了。
她的男朋友肯定是个不一般的人,男生们这样想着,未免有些泄气,渐渐地和杜鹃拉开了距离。女生们也是这想着,心里便愈发的嫉妒,看杜鹃的神色,愈发的不友善了。
是啊,杜鹃平时那么快乐,当然不仅是长得漂亮,还因为有个出类拔萃的男朋友。她是命运的宠儿,生活在幸福的蜜罐里。
曾经有人问杜鹃的男朋友是何方大神,杜鹃一概笑而不答,说那是她的秘密,岂能轻易的说出来。无聊的人们便纷纷猜测,有的说杜鹃的男朋友是个大老板,钱多得数不清。有的说至少是个名企高管,年薪过百万。有的说可能是个富二代,那种用钱如扔纸的富二代。
对于源源不断的打探和猜测,杜鹃逐渐的不胜其烦,脸上的笑容渐渐减少,终于对这些人发火了:“你们烦不烦?真是可恶。”
我们厂是两班倒。上白班的时候,晚上下了班,很多人都会在厂区花园内的草坪上坐着聊天。我没有,因为我发现了一个更适合我的地方,那是厂区左侧马路边上。那儿有棵水泥电杆,电杆下的地面很平坦。找张纸垫着,坐在地上,靠着电杆,看着马路上的车来来去去,去去来来。这里是经济开发区,政府禁止在这片区域内摆地摊,开超市,所以显得冷清。这对我没有丝毫影响,即使在万头攒动的繁华闹市,我心里仍像这儿一样,孤寂清冷。
杜鹃也没有在草坪上坐。她每天下班都要去一个地方,她去的那个地方要从电杆旁经过,也就是从我面前经过。每次她都独自一人,缓缓地从我面前经过。有人说她是去会男朋友。一个男人,不主动约见女朋友,反而是女朋友天天步行去会他。我不禁对杜鹃的这个男朋友感到莫测高深,能让一个漂亮的女孩子不辞辛劳不畏流言天天主动去见他,正如大家所说,这个男的绝对不是一般人物。
杜鹃的男朋友的确不是一般人物,没过多久,我们就见到了他的庐山真面目。
一天,中午吃完饭休息时,我们均到草坪上坐着晒太阳。一个男的在厂门外呼喊杜鹃,杜鹃一看,脸色顿时很难看。她快步冲到门边,极为恼怒地说:“你跑到这儿干什么?不知道我在上班吗?”
那男的憨笑两声:“你的手机忘带了,我给你送过来。我不是挑着你没上班的时候来了吗,没手机怎么行呢?碰巧家里有什么急事找,那如何是好?”
杜鹃接过手机,愠怒地催道:“好了好了,你赶紧走,我马上要进车间上班了。”
那男的又憨笑了一下,说:“那我走了。”
杜鹃没再说话,拿着手机,也没回草坪上坐,匆匆进车间去了。
那男的目光追随着杜鹃的身影,直到杜鹃进入车间,才恋恋不舍地离去。
工厂的大门离草坪只有几米远,杜鹃和那男子的对话,坐在草坪上的人都听得清清楚楚。大家谁也没说话,直到杜鹃快步进入车间,那男的走远之后,草坪上才一下子沸腾起来。
“这就是杜鹃的男朋友啊?”
“真是意想不到啊。”
“还以为是青年俊杰,人中之龙呢!”
“唉,真是一朵鲜花插在了牛粪上!”
“厂里这么多男生想追她,她不同意,偏要去喜欢一个武大郎。”
不知是谁长叹一声,这声叹息感染力极强,大家都摇头唏嘘不已。
我很想说:“各位不要这么肤浅好不好?”但我意识到我的声音太微弱,难以和众多的滚滚声浪抗衡,遂沉默不语。
这些话无一例外的刻意让杜鹃听到了。
杜鹃的男朋友,很矮,比杜鹃矮了一大截,身体偏胖,看上去像团肉球。五官长得很粗糙。一句话概括,论外貌,此男在我们厂里,只能排在倒数前三之间。从他的穿着上可看出,他并不富有。
杜鹃和他相爱,要么是他有什么特殊的才华吸引了杜鹃,要么是他们之间经历了惊天动地的生死之恋。
杜鹃并没有承认这个又矮又丑的男子是她的男朋友,她说那是她哥。后来事实证明,此男确是杜鹃的男朋友。
杜鹃身边的男生一下子又多了起来,有的开始暗示:“杜鹃美女,男怕入错行,女怕嫁错郎。女人在选择男人的时候,一定要慎重。”
有的这样说:“现在是文明时代,思想开放,不兴从一而终那一套,发觉不合适,尽快分手,另择佳偶,终生大事,万不可疏忽。”
有的说得很直接:“杜鹃,你长得这么漂亮,男朋友应该找个高富帅嘛。”
杜鹃大声嚷嚷:“你们别狗拿耗子,多管闲事!他不是我男友,你们聋了听不见?再说了,就算他是我男朋友,我偏就喜欢他,就是看不上你们,怎么样?”
男生们没灰心,他们回答:
“杜鹃,你会后悔的!”
“杜鹃,你会改变主意的。”
“杜鹃,我哪儿比你男朋友差了?”
“杜鹃,你看看厂里的女生们,都没你漂亮,但她们的男朋友,个个帅气。”
这些男生很是愤愤不平,一来是杜鹃眼光太差,选了丑男朋友。二来均觉自己各方面都不比那个丑小子差,偏不受美人青睐,因此说话时都是情真意切,感情色彩极浓。
女生们呢,一个个幸灾乐祸。她们在看杜鹃的时候,没有嫉妒了,取而代之的是嘲笑和蔑视。像男生们一样,她们也在窃窃私语。
“她空长了一张漂亮的脸,却没长脑子呢。”
“不是没长脑子,是没长眼睛,睁眼瞎子。”
“找这样的丑八怪,岂不是糟贱自己吗?”
“嘿,还以为她的男朋友多了不起呢,原是这种款式,我踹过的男朋友一大堆,最差的也比他强。”
杜鹃脸上的已经看不到笑容了,没有刚进厂时的那种快乐和活泼了,成天心事重重,郁郁寡欢。
五一节到了,放假三天。一位女员工在五一这天举行婚礼。这位女员工是质检部的一位质检员,长得非常漂亮,公认的厂花。男生们没有像围着杜鹃那样围着她转,因为她长得太美,让人有高不可攀之感。
这位女质检的婚宴是在一家四星级的酒店举办的,她的老公是一个皮革批发商,不缺钱。女质检请了厂里所有的人去参加她的婚礼,邀请之前作了声明,就是去热闹热闹,绝不能送钱送礼物,否则她会客气地将其请离现场。
这位女质检虽然美貌无比,但人却不高傲,工作方式也很得当,所以在厂里人缘甚佳,大部分人都去了,我也去了。
我们这个厂人不多,总的就一百来人,五一节部分员工有事要办,没有去。最终去赴婚宴的有六十人左右。
开席时,彼此熟悉的人坐一桌。我平时很少和工友们交流,谈不上什么熟识,眼见大家都笑笑呵呵地相互招呼着入席,我却站在大厅中不知何去何从。渐渐地,每个人都找到了位置,我犹自站在大厅中,身形显得很突兀。突然一个声音传来:“那个老乡,坐这儿来,这儿还有一个位置。”
我转头一看,见一张桌上的一个男生向我招手,也就顺势走了过去,拉出凳子坐下。坐下后我才发现,这张桌上有男有女,都是年轻人,杜鹃居然也在其中。
那位招呼我的男生说:“这桌都是贵州的,也算得上是借光开老乡会了,各位都报报家门,也许会有隔得不远的。”
报下来,有六盘水的,有凯里的,铜仁的,兴义的。总之,都隔得挺远。我是贵阳的,杜鹃是毕节的。
喝了几口酒,大家便七嘴八舌地聊了起来。话题当然离不开今天的主角新郎和新娘了。从他们的口中得知,新郎不但是个大批发商,而且很年轻,才三十岁,比新娘只大了四岁。人长得高大帅气,标准的高富帅。也只有这样既长得帅又有钱还很年轻的男人,才能娶到厂里的第一美女。
众人啧啧称赞,均表示这是天造地设的一对佳偶,同时又轻声埋怨为什么别人的命那么好,自己的命为什么那么差?
一位女生不以意:“羡慕什么?杜鹃也是不多见的美女,她的男朋友肯定也是高富帅,不会比今天的新郎差的。”
桌上一片死静,喝酒的停止了喝酒,夹菜的停止了夹菜,大家面面相觑,作声不得。
说话的女生是个新进的员工,才上班没几天,她并不知道杜鹃有了男朋友,更不知道杜鹃的男朋友离高富帅的标准,尚有不小的差距。
杜鹃的脸色顿时变得很难看,因为对方是新员工,不了解情况,不存在取笑她的意思,所以只能生闷气。
另一位女生见势不对,赶紧圆场:“那当然的了,杜鹃的男朋友,能差到哪里去?说什么也有不少过人之处吧?你们说是不是?”
这话可把水越搅越浑了,此话听来总不顺耳,有明褒暗贬之意。
杜鹃笑骂道:“闭上你的乌鸦嘴,他过人之处多,我把他送给你好了!”
谁都能看出,杜鹃的笑容有多勉强。
那个新进的女员工这时明白过来,忙说:“杜鹃原来已有男朋友了,哪天方便,带来让我们开开眼界。”
这真是一个傻不拉叽的女生,从刚才的气氛她还不知道自己捅了个大娄子,还在絮絮叨叨地刨人家的底。
杜鹃不好发作,只是鼻子里嗯了声,匆匆吃了几口饭,离开了。她离开之后,那个不懂事的女员工被同桌之人一顿狠训。
宴到中途,新郎和新娘双双亮相,给到场的宾客致谢。新郎官确如大家所说,标准的高富帅。
我们这席不怎么愉快地散了,散了之后,各归各路。
我还是一如既往地坐在电杆下,看着各色的车辆从眼前闪过。电杆后面是个花池,栽了不少花和树,其中就有杜鹃。这是西洋杜鹃,株小,花多,在绿化中多用于块状铺陈。看到这个杜鹃,我不禁想起了厂里的那个女孩杜鹃。她人生的轨迹也许将在这个厂里彻底改变。
几天后的晚上,我坐在地上,靠着电杆,感觉心里乱糟糟的。世上的一切,都是那么寡淡无味,生活失去了目标,人生没有了理想,生命的意义何在?
这天晚上有风,天气预报明天有雨,风是下雨的前奏。一个多星期没下雨了,是时候该下点了,万物需要阳光普照,也需雨水滋润。
风不大,只能勉强卷起一张纸在地上轻轻翻滚。我突然感到有点不对,想了半天才想起,今天杜鹃并没有从这儿经过。想明白之后我感到自己非常可笑,她没从这儿经过有什么奇怪的,难道我自己也是天天坐在这儿吗?
我又回复到半死的颓废状态,头靠在冰冷的水泥电杆上,让大脑浑浑噩噩的随时间流走。
不知过了多久,一阵说话声把我惊醒。睁眼一看,是两个人,一男一女,走得很急。女的走在前面,男的走在后面。那女的是杜鹃,她边走边回头叫道:“别跟着我,快给我回去。”
那男的并没停下来,仍然紧紧跟在后面,声音惶恐,甚至有些嘶哑:“小鹃,我做错了什么,你跟我说清楚,我一定改。”
这时我看清楚了,这个男的,正是那天给杜鹃送手机的那位。他的身体偏胖,快步行走,略显吃力。
杜鹃猛然停下脚步,大声道:“你什么都没做错,错的是我,我们不该相爱,我们不适合相爱。”
我的心一下揪紧了,我真实地感到这个世界很可怕。
男的却有自己的看法:“我们从小一起长大,现在在一起已有三年多了,吃住都在一起,过得也很快乐,如不是为了怕影响工作,小孩都有了,这不是爱是什么?”
杜鹃尖叫:“男人和女人睡了便是爱吗?便得恋爱结婚吗?那和妓女睡了,也要和她结婚了?”
男的上前一步,紧紧抓住杜鹃的手:“小鹃,你不能这样说,你不能这样侮辱自己,你是我今生唯一的所爱,为你我可以付出一切。”
杜鹃用力甩开了他的手,愤愤地说:“但你不是我的所爱,这样下去我们都会痛苦的。”
说完又朝前快步走去,并恶狠狠地说:“别再跟着我,否则我报警了。”
男的当然不会放弃,他斩钉截铁地说:“我不会放手的,除非我死了。”
两人边争吵边走,渐渐地我听不见他们的声音,也看不见他们的身影了。
一缕微风掠过脸颊,有些凉,是下雨了吗?没有,今天是不会下雨的,明天则难说。在老家,下雨的景致是非常不错的。雨像从天空连接到地上的透明丝带,随风飘舞,千变万化。拂过山头,山头干净了,拂过树尖,树尖精神了,拂过房顶,房中清凉了。
雨过之后,天空会很清朗,可以提着竹蓝子去树林里采蘑茹,可以扛着钓鱼竿到涨水的小河里去钓鱼,即使在绿油油的菜地里割草吧,也是很爽心的事。
狗吠叫了,是来客了,出门相迎,坐下一番好谈。猪咆哮了,是饿了,提醒主人,得给吃的,否则休想在它身上得到一斤半两肉。枝上的蕃茄怎么只剩下一半了?又是可恶的鸡,给啄食了,明早上不给你们吃的,罚你们自己到土里找虫吃去……
我神思飘飘,越过千山万水,归驻于崇山峻岭之中小小的村落里。
从那以后,杜鹃便离开了。
那个男的并不知道杜鹃离开了,天天到厂门口,“杜鹃!杜鹃!”的喊个不停,保安告诉他,杜鹃已离开了。他不信,说是厂里的某个男人把杜鹃拐跑了,他要厂里还他杜鹃。
保安见他已精神失常,便报了警。不久,警察到来,把他带走了。
一切复归平静,议论的余音,随着日出月落,慢慢稀少,最终消失。
电杆后面花池中的杜鹃,已经凋谢。我曾想:山里的杜鹃,论美丽,实在是要比这西洋品种强千百倍,为什么城市里见不到它们的身影呢?
为了寻觅这个答案,我爬上了山顶。举目远眺莽莽群山,那一瞬间,我惊呆了,也明白了。
山中的杜鹃,它们根和魂是在山上,只有在山上怒放,才能展示它们渲染群山、映照天空的惊艳和霸气。这种夺天地造化的惊心动魄的极致之美,还有什么能和它一争短长、一较高下的?
在灯红酒绿的城市中,那马路边上的电线杆下,坐着的,已然不是我了。他是杜鹃曾经的男朋友。他像我一样,坐在地上,靠着电杆。不同的是,他身边有几个空了的酒瓶子。
他的眼睛是朦胧的,他的嘴里在喃喃地念着什么。仔细一听,他是在念一首诗,这首诗大有来头,是杜甫的《佳人》:
绝代有佳人,幽居在空谷。
自云良家子,零落依草木。
关中昔丧乱,兄弟遭杀戮。
官高何足论,不得收骨肉。
世情恶衰歇,万事随转烛。
夫婿轻薄儿,新人美如玉。
合昏尚知时,鸳鸯不独宿。
但见新人笑,那闻旧人哭。
在山泉水清,出山泉水浊。
侍婢卖珠回,牵萝补茅屋。
摘花不插发,采柏动盈掬。
天寒翠袖薄,日暮倚修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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