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刊速递陈彦喜剧选读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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陈彦:《喜剧》

《喜剧》是以喜剧笔法写就之喜剧演员(丑角)悲喜交织、跌宕起伏、动人心魄的生命故事。作者以贺氏一门父子两代人的生活和命运为主线,在戏与人生的交相互动中牵连出广阔的人间世各色人等的生命情状——怨憎会、爱别离、求不得诸般际遇所致之起落、成败、得失、荣辱等等不一而足,并于此间表达了对戏曲与历史、时代和现实关系的透辟理解。

人物命运之转换一如日月经天、江河行地,四时更迭、阴阳消长之天地节律,包含是非毁誉、进退荣辱、奇正相生之复杂隐喻。然无论境遇如何,即便偶入歧途,正大人物终究可以意会到作为历史的中间物的个人之于艺术、文化因革损益的时代责任,并朝向精神和技艺的“上出”一路。

故此《喜剧》虽悲喜参互、否泰交织,底色亦堪称悲凉,却仍有不可遏止的振拔力量,蕴含包容载重、化成天下之复杂寓意。)

喜剧和悲剧从来都不是孤立上演的。当喜剧开幕时,悲剧就诡秘地躲在侧幕旁窥视了,它随时都会冲上台,把正火爆的喜剧场面搞得哭笑不得,甚至会提起你的双脚,一阵倒拖,弄得惨象横生。我们不可能永远演喜剧,也不可能永远演悲剧,它甚至时常处在一种急速互换中,这就是生活与生命的常态。故事纯属虚构,请勿对号入座。——作者题记

5

万大莲激怒了一院子的男人,唱戏立马少了众星捧月般的支持。在跟廖俊卿同居前,似乎好多人都满怀希望着。自打他俩“合卺”后,一切就不大对头了。唱戏人爱说戏词,偏把同居叫“合卺”。卺是匏瓜剖开的两个瓢。没有人喜欢他俩把瓢合到一起的。自扮演“赛虎犬”的抓了个“合卺”现行,许多希望便在一夜之间都破灭了。从此,万和廖这两个“红火炭”,就像被大水漫灌过一样,渐渐跌入了舞台生涯的“黑洞”期。

万大莲、廖俊卿、贺加贝、贺火炬都是一班学生。万大莲招进来时十一岁,廖俊卿十五岁。而贺加贝那时才九岁,火炬八岁。按当时的招生简章,加贝和火炬是进不来的。可有火烧天的面子搁在那儿,加之那时弟兄俩经常上台演“狗娃”“吊罐”“牛蛋”之类的小角色,已显现出唱戏的天分了。秦腔历史上“八岁火”“九岁红”的先例有的是。一对小丑“内部子弟”,就算混了进来。

万大莲是十六岁演“聊斋戏”火起来的。因为她长得特别漂亮,团上就连续给她量身打造了三部聊斋系列剧,她都演的是“夏雨雪,天地合,乃敢与君绝”的貌美心善狐仙。而廖俊卿扮的是懵懵懂懂、误打误撞、最后又甘愿“伴你万世轮回”的痴情小生。贺加贝不是演拆散鸳鸯的“秃驴”,就是扮破坏恩爱的“妖道”,再就是要喝了人血的“蝎子精”。每每廖俊卿与万大莲爱情到高潮时,他便舞刀弄棒地扑上来搞破坏。万大莲为保护公子(廖俊卿)性命,死死纠缠住他,魂灵附体,身形百变,还不停地在他身上“绞柱”“滚背”“展翅”“过山”。那段时间他可喜欢排戏了。一般情况,都是主演求着配演排。可他颠倒过来了,老是主动要求万大莲“再练一会儿”。他喜欢万大莲在他身上趴来滚去的感觉。虽然他很瘦弱,万大莲飞、扑、骑、扭上身,他的小腿晃悠得跟梯子快要倒了一样吓人。但巨大的意志力,使他每每还是扎稳了“底桩”,让万大莲一次次在他细得跟麻秆似的腿面上,还有“算盘珠子”一般脊骨凸显的窄背上,以及不堪重负得如踩上滚珠一般的瘦肩上,完成了“英姿飒爽”“智斗恶魔”的连环绝技。他最喜欢万大莲胸脯紧紧贴在他背上,让他背着,“借鬼力夜行”的动作。他能清晰体味到,从万大莲的骨盆到小腹,再到胸脯的一切构造。虽然背着她,他得使出难以想象的苦力,有点像“刘文彩收租院”里驼肩勾背的那些泥塑。有几次排练完,他甚至尿血了。但他没有声张,仍是喜欢她朝他身上“附体”,甚至可以称之为“暴虐”。万大莲胸前那两个紧揪而富有弹性的生命活体,每每在他瘦骨嶙峋的脊背上都挤扁了。他能感觉到变形的样子。尤其是她双腿架在他脖项上的“绕颈旋转”,更是让他千般痛苦,却万分受活。他跟万大莲之间是有一些人生秘密的。有一次,狐仙万大莲朝他脖子上骑的时候,“嘣”地挣出一股气体来,正打在他的后颈窝上。要不是铜器响,满排练场人都能听见。可这个秘密,一直只在他和万大莲之间独守着。那天万大莲从他身上下来,是给了他一个羞惭而又歉疚的红脸的。还有一次,万大莲由于上他脖子时,用力过猛,竟然连溺都挣了出来,滚烫了他一脖项。好在那天排练场只有他俩。万大莲当下羞得捂住脸,就跑回宿舍换裤子去了。他知道,其实万大莲做这些动作,也是使尽了浑身解数和力气的。他妈草环,为这事还有些不乐意,有一次到排练场看戏,见儿子被“当牛做马骑”,挣得脖子青筋暴多高,小腿直打闪,就给团长说:加贝还小,给人“扎底桩”,只怕挣坏了身子,将来个子都长不高。加贝还让他妈闭嘴,说这是搞艺术,她不懂。后来正式演出,万大莲一下爆红舞台,贺加贝很是为师姐高兴着。为了每晚“扎稳桩子”,让万大莲表演得更加出彩、风光,他甚至还偷偷去买了麻黄素,演出前加倍吃几片,以促使体能爆发,好让“底座”稳如泰山。

还有一件更不能说的事,就是万大莲从他身上绕颈旋转,做一个叫“过包”的动作下来时,需要他双手保护所带来的难堪。那时舞台上火把被妖狐吹灭,钢叉被鬼魅踢飞。他一手扶着万大莲的左肩,一手搂着万大莲的右腿。每每搂大腿的那只手,在黑暗中把位不准确,就搂在了万大莲的交裆处。一条薄薄的彩裤内,其实什么都被他搂得清清楚楚了。第一次他像被电击了一样,差点没把万大莲从背上撂下来。他绝对不是故意的。要是故意的,他就得手癌死,他敢赌咒发誓。他试着尽量朝远处搂,但把位不准,又差点把万大莲摔下来。最准确的位置,就是万大莲右腿的大腿根部。他尽量朝那儿靠,朝那儿找,可总是没个准头。每每有所偏移,都让他千悔万恨,怕万大莲不高兴。他也想剁了自己的爪子,这只死爪子!烂爪子!臭爪子!流氓爪子!可万大莲从来没有为这事,给过他任何难看脸。有几次演出下来,他想是搂得太紧,手指勒得太深,怕招骂。可当领导慰问气喘吁吁的万大莲时,她还总要说一句:“加贝也很累!”他才稍感安生些。

他老以为,万大莲与他之间,是有一种默契的。可事实却一直在朝相反的方向发展。直到廖俊卿公然酣睡在万氏卧榻上。

演了聊斋系列,万大莲就火得像冲天炮一样,一个劲儿地朝云端蹿。接着,团里又给她排了《白蛇传》《王宝钏》《游西湖》《女巡按》《玉堂春》《小白菜》《春草闯堂》《会阵招亲》《梁山伯与祝英台》。二十几岁,她就拿过三次国家大奖。这代表、那委员的,头上也摞了好几摞。总之,是要多红火有多红火了。与她一道领衔主演的男主角老是廖俊卿。《白蛇传》廖是许仙;《王宝钏》廖是薛平贵;《游西湖》廖是裴瑞卿;《玉堂春》廖是重恩重义的王景隆;《谢瑶环》廖是豪侠仗义的英雄袁华;《小白菜》他演的杨乃武;《会阵招亲》扮的杨宗保;《梁祝》不用说他是梁山伯。但见上戏,人家全整的是爱得死去活来的夫妻。而他呢?在《白蛇传》里扮的“水怪”;在《王宝钏》里扮的“叫花子头”;《女巡按》里演的强抢民女的瞎武洪;《玉堂春》里是“众嫖客甲”;但凡戏里有正经大丑,都是他爹火烧天上。他多数就是上台使个坏,或是干点强奸、偷盗、欺负弱小的勾当。然后就被打得腿断胳膊折,或一命呜呼后,被吩咐“抬下去喂狗”了事。他弟火炬更惨,老是跟在他屁股后边吆五喝六。正经差事捞不上,群丑甲乙丙丁,还老在“丙丁”位置上排着,挨黑打却是第一个上。死,都死得花样百出,极尽荒唐,总是引起掌声雷动,不沾半点同情哀伤。

贺加贝想:自己演些鬼怪、“瞎”,只给人家做了几年“底桩”,闻了氮气,接了溲溺,臭手爪子摸了不该摸的地方,竟从十三四岁,暗恋到年方弱冠。而人家但见排戏演出,就眉来眼去,搂搂抱抱,要死要活,洞房花烛。人家不朝一块儿“合卺”、合瓢、合床,莫非还让“秃驴”“妖僧”“水怪”“卢世宽”“众嫖客甲”去合了不成?

再痛苦,日子还是得朝前过。贺加贝在城墙根的那棵老槐树上,双腿钩着一个枝丫,倒吊了半天,流了很多猫尿,最终还是缓过来了。本来他是割了一截拉大幕的绳子,准备在树杈上把脖项一挂算了结果倒吊一番,有些清醒,就再没朝“吊死鬼”的方向前行。

现在看来,万跟廖是早好上了。他那晚蹲坑,可能反倒把窗户纸捅破,让人家干脆就汤把面下锅算了。

就在“赛虎犬”守候的那一夜过后三天,万大莲就去找团长要开结婚证。团长也并没吃惊,他正不知该如何处理这事呢。他们一完婚,倒不失是一种较好的了结方式。都睡到一块儿了,团上还能有啥高妙的秘方解药?虽然没结婚就明目张胆睡到一起的也大有人在,可万大莲是主演,是团里重点培养对象,还是区上人大代表、市里政协委员、“八大巾帼风采人物”、“十大杰出青年”……反正能给的荣誉都给了,再给,就剩团长这顶不值钱的帽子了。虽然按照团里规定,演员必须晚婚晚育,尤其是主演。可万与廖已生米做成熟饭,团内外议论纷纷,上边领导也在过问细节:到底睡了没?团长咋撒这个谎?不让了结了,岂不是自己给自己屁股底下支蜡?团长嘭地就把公章盖了,盖得气鼓气胀、怒火满腔的。介绍信都被公章盖破损了大半圈。

也怪,从此后,万大莲便不火了。就连演聊斋戏,他的“秃驴”“妖僧”底座,也没有过去扎得稳当了。麻黄素他也懒得吃了。他的手,绝对不朝敏感地方抓,宁愿让她掉下来。这不是艺德问题,也不是配合不配合的问题,而是心中有了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律令:绝对不能再错“把位”了。他也不想再错抓了不该抓的地方,那是与他毫不相干的处所。一切美好都让廖俊卿破坏殆尽了。他想到自小与廖一块儿上厕所,见到的那根赘肉还是包头,就预料他迟早都得美美挨一刀的,活该!可再活该人家还是“合卺”了……真是越想越觉得撒(头)痛得很!

跌到护城河里的游狗,磨叽了好长时间,到底还是与对岸的那条狗,鼓捣着链接在了一起。“赛虎犬”对那晚万大莲和廖俊卿的“合卺”,侦查结论也是:廖跟公狗一样,把万踅摸到半夜,房里才黑了灯。随后,有东西跌倒在地上,可能是手电筒。是的,那手电筒常年就放在万大莲枕边,装了三节电池,很长,很重。她既用来照明,也是用来防身的。这一晚,看来身是不用再防了……

“好好演丑。丑角的春天,马上就要到来了!”贺加贝耳旁突然回响起他爹的聒噪声。

他爹预判的是三年,结果还没到三年,春天就提前来临了!

6

艺人的红火有时是说不清道不明的事。比如贺氏父子由三秦大地,到西北大地,以至更广袤地区的红火,几乎是在一夜之间。火烧天凭着他的老折子戏《教学》《看病》《看女》《拾黄金》《杨三小》《打城隍》,以及诸多大戏,“烧”是一直在烧着,可“发烧”的地界并不广,更多还是在关中大地上。而贺加贝、贺火炬却是靠对传统折子戏的改头换面,再与电视传播手段相结合,一下就成了“致广大”的炙手可热人物。尤其是被一个十分有名的卫视娱乐台导演发掘出来,让父子仨打了一套漂亮的“组合拳”:把《拾黄金》改成《有梦成真》,从内容到形式都“旧瓶装新酒”了,是传统与时尚的“大串烧”。加之父子仨克隆人般的奇特长相,就迅速成了好多台都反复重播的热门节目。三人立马蹿红成了大明星。五花八门的晚会、开业、庆典,尤其是“文化搭台,经济唱戏”的各种宏大场面,简直应接不暇。只要把他父子仨请到场,啥子物资交流会、房产大开盘、银行大揽储、彩票总动员,他们出场之际,就是轰动一方之时。所有唱段,老贺只在去的路上改几句词,便与现场内容气氛高度吻合,主办方无不拍手称快了。老贺反复强调:不敢在楼盘会上说拆迁、揽储会上说彩票,因为他过去吃过大亏的。被国民党抓住,却唱了共产党不纳税、不纳粮的好处,差点儿没被人家拿盒子炮毙了。今天虽然不至于遭毙挨揍,可总还是个艺术创作不严谨的问题吧。严谨,是一切艺术的生命线,包括喜剧。不,尤其是喜剧,火烧天再三强调。

他们父子每每出去演一回,都是小车到剧团院子接送,并且车还越来越高档。出去时,他们只带着演出“行头”,回来后备厢送的土特产三人拿不完。常常火烧天还要喊草环下来帮忙拎活鸡、活鸭。有一次,竟然拎回一铁丝笼养殖兔来,跑得满院都是。看得一院子人心里又是艳羡又是气的。在他们爆红的时候,舞台正规演出果然基本都停了下来。有好多人不得不出去开门面、做生意了。一些姿色好的,也下海南、深圳、广州走模特儿去了。万大莲那时还有些清高,倒是没参加她认为有点“乌七八糟”的队伍,就跟人在院子葡萄架下打麻将。大热的天,晚上家里没空调,她和廖俊卿能在麻将摊上一守一夜。有时是她打,有时是廖俊卿打,她在一旁盯牌。贺加贝每每半夜回来,都要到葡萄架下撩拨几句。有时还故意把别人送的“三原猪蹄”“陕北红枣”“镇安板栗”撂一些,让大家“随便咥”,其实眼睛是睃着万大莲的。看她此时此刻都是什么感受、什么表情,最让他受不了的,是万大莲常常没表情。即使有,也看不出丝毫悔恨之意。有时她还抢过猪蹄,先给正打牌的廖俊卿嘴里喂一口,胀得廖的嘴,像正挣着生蛋的鸡屁股,还油汪汪的。弄得他只在心里骂:咱就是一贱种!

火烧天十分反感他的这种张扬,回家就骂:“记着,再好的日子都别在人前显摆。啥事都没有让你永远红火的时候。不光要把嘴闭严了,把尾巴夹紧了,还得连脸上的得意都抹平了!咱就是耍丑挣了几个下苦钱,下作钱,招摇不得。活得宁愿让人同情,别让人眼红,那是招祸!是找死!”

可贺加贝忍不住,还是想招摇给万大莲看。看她当时是不是眼睛缺水,把一个好男人放生了,而跟了一个现在显得一无是处的“破柳败絮”。廖俊卿自从没了演出,确实有些破败相,连胡子也蓄得把嘴脸缩水了一般乱糟。可恼的是,万大莲好像并不这样认为,眼见她肚子还大了起来。那肚子过去可平展、腹肌可有力了。她“吹火”站到自己背上,他感觉那腹肌是可以把他弹出去的。而现在,那里鼓得跟没捆扎好的棉花包一样,突然膨出一大疙瘩来,难受得他有些不忍直视。那里面就是廖俊卿的种,可能也是一团男人们的眼中钉、肉中刺。关键是万大莲还迟早把胳膊吊在廖的肘弯上,屁股拉多长地在院里走出走进。整日又是吃涮牛肚,又是烤羊肉,又是去交大看樱花的,又是去曲江池划船的,好像爱情还在升级,日子还没塌火。真是有点他妈妈的!

正在贺家最红火的时候,却出了一件大事:火烧天有一天突然查出癌症来,喜剧一下就转化成悲剧了。照说老贺喜兴一辈子,是不可能得这种病的。但偏偏就他得了,并且还是口腔癌。

那段时间,好多单位把他父子都抢不到手。有时一天定三场演出,还能得罪一两家。除了电视台,其余的得罪也就得罪了。他们知道电视台得罪不起,擅长玩“封杀”那一套。关键那是一个几何形扩大知名度的地方,封了杀了也委实可惜。好多台、好多栏目都在搞综艺晚会,也都在抢他们。他们父子是以戏曲改良小品为主打。电视台会雇新编剧,提前把他们的戏本弄好,然后找专司小品曲艺的导演,把他们的戏改造得面目全非。有时火烧天也会跟编剧、导演争执几句,但终是胳膊拗不过大腿。人家要的就是这种“包装”与“偷梁换柱”“不伦不类”的效果。自己既然登了舟,也就不好说那是贼船了。

由于要赶无尽的场子,整个时间就活颠倒了。他们基本是在来回路上乘车时,才能眯瞪一会儿,其余都在高度兴奋状态。不管走到哪里,演出外,还有人要簇拥着,跟他父子仨合影留念。那不仅是一种跟名人同框的荣幸,也是在与少见的歪瓜裂枣“集群效应”的相互映衬中,获取一份长得还算优越与自信的立此存照。尤其是电视台录节目,大多一耗几天几夜。发现笑点不够,还得现场改戏、调戏。一个小品,无论副导演怎么忽悠,如何领掌,自身总得有几处观众自发的笑声和掌声吧。有些演出的确是找不到一处,全凭副导演和观众把手心朝烂地拍。而他们父子仨一出场,观众就能笑得勾肩搭背起来。导演就总是在他们身上寄托了更多希望。因此,戏也就改得没完没了。贺加贝和贺火炬倒能适应,火烧天却渐渐体力不支了。有一次在后台就高烧到三十九度多,满嘴燎泡。勉强等着把戏录完,住院一检查,就判定是口腔癌,并且还是中晚期。

这时贺加贝已经是二十二岁的人了。那天,他突然感到自己不是孩子了。这个家,自己恐怕得拿事做主了。他妈草环哭得跟泪人一样,六神无主,直逼着他们赶快到八仙庵去求菩萨烧香。弟弟贺火炬就那样傻愣着,突然不会了调皮捣蛋。平常连跟观众、戏迷合影,他都是能闪现灵感、古怪动作层出不穷的。这阵儿,瓷得跟泥塑木雕一样,只傻看着他哥,好像他哥是有回天之力似的。

贺加贝果然做决定了:一是让他妈不要哭了,医院哭;二是病情先不告诉火烧天,怕他爹接受不了;三是暂停接戏,三人轮班倒,在床前服侍。火烧天高烧一醒来,就问下一场演出在哪儿。他以为自己是太累了,没休息好,美美睡几天就没事了。当听说贺加贝准备暂时不接戏时,他很是生气:“戏这玩意儿,就是热脸子,越热越能往上贴。一旦冷场,连热尿都浇不上墙了。”任他再说,再生气,贺加贝还是说先看病,等身体好些再演出,天下的钱,哪是能挣完的。他一边安抚火烧天,一边找熟人,把他爹端直转移到四医大高干病房去了。那里也是全国治口腔癌最好的地方。

这事也不知是咋的,就像长了腿脚,很快就在团里团外传得沸沸扬扬。贺加贝让压住,不想让外人知道,尤其是不想让团里人知道。结果,还没等他们把人转到四医大,团里已说得神乎其神,好像火烧天就是这几天的“人间过客”了。一些娃娃甚至在黑暗中用“火烧天来了——!”的锐叫声吓唬同伴。都在叹息,说老贺是个好人,走得有点早。紧接着这话就是:“可惜揽树叶一样挣钱的路径,咯嘣,齐茬断了。”还有人说:“老天给谁的福分都是有下数的,挣也白挣。你挣得再多,死时一手狠命抓一把,看能抓多少走?”“十万撑死。”“要是碎钢镚,抓十元还有漏的。”“挣死呢,还不如打麻将消停。”院子葡萄架下的麻将摊子,无意间就又增加了两桌,二十四小时搓得昏天黑地。哪怕是输了,都有点庆幸阎王还没来抓自己的笑逐颜开。

有一天贺加贝换班回来休息,看见万大莲挺着个大肚子坐在麻将摊上观阵。见了他,还故意站起来,问起了贺老师的情况。他没好气地说:“放心,再过一礼拜就出院了。”

再过一礼拜,火烧天还真出院了。

原书责任编辑李亚梓

《人民文学》年第2期(上部)

《当代》年第2期(下部)

作家出版社年3月出版

本书责任编辑李成强宋嵩

#ChenYan

陈彦

当代著名作家、剧作家。

曾创作《迟开的玫瑰》《大树西迁》《西京故事》等戏剧作品数十部,三次获“曹禺戏剧文学奖”“文华编剧奖”,作品三度入选国家舞台艺术精品工程“十大精品剧目”。五次获全国“五个一工程”奖。创作长篇电视剧《大树小树》,获“飞天奖”。著有长篇小说《西京故事》《装台》《主角》。《装台》获“中国好书”、首届“吴承恩长篇小说奖”,入选新中国70年70部长篇小说典藏。《主角》获“中国好书”、第三届“施耐庵文学奖”和第十届茅盾文学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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