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舒/图
古往今来，人们常把“得见名家名作真迹”，当做莫大幸事，文人墨客更是以此当做技艺长进的重要途径。然而在交通和印刷技术不甚发达的古代，想见真迹，谈何容易？除那些非富即贵者，休有机缘。《红楼梦》中的贾府是豪门望族，收藏有数量颇丰的名家书画珍品，煊赫一时。
清代以古雅为美，文物之癖、复古情结，成为社会追求的时尚。曹公在前八十回就留下了无数康乾盛世的影子——或者说，细致入微地记录了那个无尽风雅的时代。这样一幅气势恢宏的历史画卷，除了描绘人与人之间的复杂关系，还氤氲着生活常态般的文化艺术气息：美食佳酿、清茶诗香、琴棋书画、文房四宝、古玩珍奇、雕栏玉砌，真可谓流光溢彩，浸染古今。
书中在不同章节处，都有着令人梦寐以求的名家书画的描写，然而这些珍品在历史上都真实存在过吗？
《海棠春睡图》是唐伯虎的真迹吗？
《海棠春睡图》出现在《红楼梦》第五回《游幻境指迷十二钗饮仙醪曲演红楼梦》中，这一章至关重要，可称作全书的总纲，借宝玉梦游太虚幻境，牵出金陵十二钗的判词和曲子，透露并暗示十二钗的不同命运。
这幅画挂在秦可卿卧房里。书中写道：“刚至房门，便有一股细细的甜香袭人而来。宝玉觉得眼饧骨软，连说‘好香’。入房向壁上看时，有唐伯虎画的《海棠春睡图》，两边有宋学士秦太虚写的一副名联。”
唐伯虎即唐寅（—），他精绘画，为“吴门四家之一”。唐寅的画综合南北二派，打破门户之见，又吸收元画的长处，最后形成结构严谨、风骨奇峭、笔法秀逸、水墨淋漓、意境空灵的独特风格。然而，在相关史料记载中，却从未提及他画过《海棠春睡图》，也就是说，这幅画很可能是曹公虚构的。曹公为什么要杜撰这幅画，而且选唐伯虎这样的方家冠名呢？
《海棠春睡图》虽不可考，但“海棠春睡”这一典故，却有迹可循。唐明皇曾以此来形容杨贵妃。《明皇杂录》云：“上尝登沉香亭，召妃子。妃子时卯酒未醒，高力士从侍儿扶掖而至。上皇笑曰：‘岂是妃子醉耶？海棠睡未足耳。’”故这幅画是以杨贵妃的美和艳来比拟秦氏。
秦可卿在宝玉游太虚幻境的梦中被描述为“鲜艳妩媚，有似宝钗，风流袅娜，则又如黛玉”。现实生活中，她具备掌家才能，是一位极其聪慧、心性要强的脂粉佳人。同时，她又是情欲的化身。她的判词里有四个“情”字——“情天情海幻情身，情既相逢必主淫。”曹公在她房中挂一幅唐伯虎画的贵妃醉态肖像，既添名家画作的贵气，更添美貌女主的风情。
除了拥有与杨贵妃相似的风姿情态外，秦氏的命运与杨贵妃颇有相似之处。在《红楼梦》被删掉的“秦可卿淫丧天香楼”一节，隐约可见贾珍与秦氏的关系非同寻常，判词画中是一美人悬梁自尽。历史上唐明皇与杨贵妃曾是公公与儿媳的关系，结局也有杨贵妃被人缢死之说。这或许是曹公使用杨贵妃典故的真正用意。
《烟雨图》是米襄阳的真迹吗？
《烟雨图》出现在第四十回《史太君两宴大观园金鸳鸯三宣牙牌令》中，探春住处秋爽斋“西墙上当中挂着一大幅米襄阳的《烟雨图》，左右挂着一副对联，乃是颜鲁公墨迹，其词云：‘烟霞闲骨格，泉石野生涯’。”
探春性格疏阔爽朗。她从小在贾母身边长大，受到了极好的教育，不仅聪明智慧，而且机敏过人，具有管理才能。米襄阳的《烟雨图》就是探春收藏的珍贵书画之一。
米襄阳即米芾（—），北宋著名的书法家、画家，“宋四家”之一。他的书法、绘画都追求“不取工细，意似便已”的意境。米芾画中最大的特点是以书法中的“点”入画。他独创“米点皴”，用饱含水墨的横点，制造烟树迷茫的江南景象。他的儿子米友仁继承并发展了他的绘画风格，父子二人所创作的山水画，通常被称为“米氏云山”。
这一幅《烟雨图》同样无法在美术史中查找到线索，但曹公为这幅画取的名字，却点出了米氏父子作品的特点，且其子米友仁有几幅画作传世，诸如《云山图》等。因此，我们可以想像：曹公虚构的米襄阳画作《烟雨图》是以“米点皴”描绘的江南美景，烟雨迷茫，自成一派。
《烟雨图》左右的对联“烟霞闲骨格，泉石野生涯”，乃是曹公假托唐代颜鲁公的墨迹。颜鲁公就是颜真卿（—），唐代著名书法家。其楷书《勤礼碑》《多宝塔碑》等，严正高妙，有“庙堂之气”，被称作“天下第一楷书”。而其行书《祭侄文稿》，一纸真情，尽显颜鲁公一门忠烈，凛然大节，历来最为论书者乐举，被誉为“天下第二行书”。曹公选唐宋两名家的大幅书画挂在探春住处，借以烘托探春是大观园中书法水平最高者，她的疏阔性格，也最宜欣赏颜鲁公、米襄阳的大气书画。
《双艳图》是仇十洲的真迹吗？
《双艳图》出现在第五十回《芦雪庵争联即景诗暖香坞雅制春灯谜》中，宝琴与宝玉一同踏雪访梅，贾母和王熙凤等人从屋子里出来，一眼看见宝琴在雪中伫立的情景：
“一看四面粉装银砌，忽见宝琴披着凫靥裘，站在山坡上遥等，身后一个丫鬟，抱着一瓶红梅……贾母喜的忙笑道：‘你们瞧，这山坡上配上他的这个人品，又是这件衣裳，后头又是这梅花，像个什么？’众人都笑道：‘就像老太太屋里挂的仇十洲的《双艳图》。’贾母摇头笑道：‘那画的那里有这件衣裳，人也不能这样好。’”
仇十洲即仇英（—），与唐伯虎同被列入“明四家”，以绘画闻名，尤长仕女图，明人无出其右。唐寅、仇英同属“吴门四家”，去红楼时代不远，贾府又常年在江南活动，收存一些真迹，是再容易不过的事情。可是，搜索各种史料，仇十洲却未曾画过《双艳图》。可见，这一幅《双艳图》也是曹公虚构出来的。
仇十洲最著名的仕女画《汉宫春晓图》，描绘了汉代宫闱内一百一十五人的日常琐事，画中人物用笔细腻，设色妍雅，个个姿态各异，栩栩如生，既无所事事又忙忙碌碌，显示了画家过人的观察能力与精湛的写实功力。加上穿插的林木奇石、楼宇宫阙，每一部分独立出来都是一幅完整而精彩的作品。我们完全可以借由《汉宫春晓图》遥想贾母屋中《双艳图》的风采。
曹公能虚构出如此多的名人书画，说明他不仅有着深厚的传统文学修养，而且对中国传统书画有着很深的造诣。有些记载可以参证：第一，他的好友敦敏在赠诗中写明“卖画钱来付酒家”。曹公在西山生计维艰，无钱沽酒，须卖了画方能付足酒债。友人张宜泉在《伤芹溪居士》诗序中也说：“其人素性放达，好饮，又善诗画。”第二，曹公一家皆能画，其祖父曹寅诗中屡曾提及，且他本生祖父曹宣就是专任康熙南巡图的监画官。第三，他在第四十二回中借惜春作画、宝钗论画而说出一篇绝大的道理，若非真内行，那是一句也道不出的。与其说宝钗懂画，不如说是曹公懂画；他借宝钗之口，抒发了自己对绘画艺术的真知灼见。
虽然《红楼梦》里提及的这些书画未必真实存在过，却并非凭空捏造，而是曹公以名家们的风格做出的合理想象。将名家书画点染于书中章节，更显出他非凡的艺术天赋与才华，也为《红楼梦》增添了无尽的风雅。书画与文学本是同根同源，从这个角度来说，把《红楼梦》这部千古流芳的巨著，当作书画艺术的华章来品读，不也别有一番趣味吗？
郑爱萍来源福州日报
编辑周章龙
编审王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