龚鹏程鸳鸯蝴蝶派的遗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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近日娱乐大话题,是央视播出的《新天龙八部》。这是第八个版本了,从男女演员人选、妆容、剧情、道服化,到与其他版本的比较,吐槽一片。有人就问啦:一直拍一直骂,一直骂还又一直拍,为什么?

答案可以很多,底下是其中一种,从文类和近现代文学传统的角度。

一、近现代文学应以谁为主流?

“近现代文学传统“不就是鲁巴茅郭老曹等等那一套吗?跟金庸梁羽生这种哀情武侠小说影视剧有什么关系?

哈哈,长期以来,我们对于晚清小说和中国现代文学,都只局限在一个僵化固定而又狭窄的模式里,以西方十九世纪写实传统为参考规范、以爱国感时为基本情怀。一谈到晚清,脑子里浮现的就是《老残游记》《官场现形记》《孽海花》之类,而对狭邪风月小说、侠义小说等着墨甚少。一谈到现代小说,更直接从鲁迅或二十世纪20、30年代谈起,而这20、30年代却又是不包括徐枕亚、张恨水、还珠楼主、王度庐等等的。

老游戏,玩久了,弄假成真,竟根本不知大势。

大势是什么?娱乐消闲,才是清末小说及报刊艺文之大宗、正统。

研究过欧洲史的人都知道:年以后,报纸的商业革命,曾使其报导及内容着重于犯罪、运动、煽情小说以迎合大众口味。而且19世纪末期,工人把休闲视为正当人权的新观念也普遍开始形成了。这种大众的消闲和他们在社会与经济上的势力,形成了新的大众文化

清末的情况也是如此。报刊大量兴起,小市民、工人,成为新的读者群。传统报导国政大事的“邸报”,转型为现代谣言、琐事、八卦、绯闻充斥的媒体。朝廷太后与皇帝不合的传闻,还不如福尔摩斯探案激动人心。娱乐明星,和娱乐休闲的报刊同时崛起。

从晚清到鸳鸳蝴蝶派后期,基本传播情境并无变动,因此,鸳鸯蝴蝶其实是向上联贯着晚清大众通俗文学而发展的。

反倒是新文化运动以后兴起的文学,以新的势力、启蒙的姿态,插进到这个脉络里来。一面批判此一大众通俗文化、一面筛取选择大众通俗文化中某一些作品,引为同调或推为前驱。

像商务印书馆,本来最赚钱的是林琴南《茶花女》等翻译小说,其《小说月报》,更是鸳鸯蝴蝶派大本营。但到了十二卷一号起,由于“商务印书馆老板不知受了什么鬼使神差的驱使”,全面改变成为“新文化”作家作品展示区。

这一来当然大博新文化论者的欢心。可是读者不买帐,该馆接到《小说月报》读者来信数千起,都责备它不应“改良”,弄得商务不得不又再出一种《小说世界》,仍走鸳鸳蝴蝶的风格。

看到商务自弃阵地,其他小书坊立刻“雇上几个斯文流氓,大出其《礼拜六》《星期》《半月》《红》《笑》《快活》,居然大赚其钱。”

又如《申报》副刊,自创刊起,即由鸳鸾蝴蝶派巨子王钝根主编,后来陆续由吴觉迷、姚鹓雏、陈蝶仙、周瘦鹃接编。到了年12月,始由留法归来的新文学作家黎烈文主编,左翼作家全部上场,鸳鸳蝴蝶大感吃瘪。可是到次年五月廿五日,黎氏就受不了各方压力,发表启事:“吁请海内文豪,从兹多谈风月,少发牢骚”。

二、鸳鸯蝴蝶派的遗产

换言之,我们现在通行的近现代文学史,是新文学、左翼文学陆续向通俗文学、鸳鸯蝴蝶派进攻后逐渐“建构”起来的,不符当时之大势与真相。对于从晚清绵延到抗战以后,作品繁多、时间长久,而又拥有广大读者的鸳鸯蝴蝶派,也极不公平。

但吃亏的是我们自己。因为晚清以来的小说,其实是极为丰富的,例如风月小说直指社会中下层,将恩客倡伎的关系美化为才子佳人的来往,假戏真作、颠倒夹缠,显现出复杂而暧昧的世俗感情面貌,基本上也是写实的。

而黑幕小说里喧闹戏谑的成分,往往积累了荒谬放肆的故事、恣意诋毁的人物与时事、以及特殊松散的结构,这一笑谑式写实的闹剧(farce)特质,在中国也是极罕见,且值得注意的。

这些,都可以丰富我们之所谓“写实”的传统,促使我们对写实主义这个观念的历史渊源、美学形式导向乃至文化政治因素,重新思考。

除此之外,鸳鸯蝴蝶派跟浪漫主义文学有没有关系呢?他们对于拜伦的崇拜、对感情的夸张与耽溺、热心批评或嘲弄社会的不义以谋改革等等,似乎都与浪漫主义有关。

这跟那时林琴南等人翻译法人小仲马《巴黎茶花女遗事》、英司各德《撒克逊劫后英雄略》之类,两相结合,曾经造成中国小说史上特殊的光采。鸳鸯蝴蝶派中,如姚民哀、周瘦鹃等,对浪漫主义文学,似乎也都很注意,周并有翻译甚多。

浪漫主义文学中,第一人称叙述观点的使用和言情小说之流行,亦是现今值得再予深论的问题(第一人称叙述观点小说,在当时翻译小说中甚多,中国则以《廿年目睹之怪现象》为首。谴责小说以外,则推徐枕亚《雪鸿泪史》。其他鸳鸯蝴蝶派中日记式、自传体小说甚多,皆可合并讨论)。

在侦探小说方面,鸳鸯蝴蝶派更是独揽开拓之功。早期译述者以林琴南、包天笑最著名,其后如严独鹤、周瘦鹃、张碧梧、陈冷血、陆淡庵等亦皆知名。今天推理小说复苏,而多取径于日本,正是由于我们对自己这一路侦探小说传统不甚熟悉的缘故。

三、通俗文学之再思

更进一步说,研究鸳鸯蝴蝶派,可以让我们更深入去思考文学与通俗文学的问题。

例如人们总有种根深蒂固的信仰,认为通俗文学既要通俗,文字定须浅白,乃能动人。但是像《玉梨魂》这样的小说又怎么解释?《玉梨魂》以骈文出之,又收有大量文藻繁丽的诗词函札,可是它轰动一时,极受欢迎。

类似《玉梨魂》这样的例子,所在多有。夏济安曾将这些小说比为基督教中古时期的通俗文学romance。而romanrce的特色,是它的人物与故事能够抓住老百姓想象力,形式并不重要。因此中国的才子佳人故事,可能成为戏剧、弹词、大鼓等,也可能成为小说的形式。中世纪的romance也是忽诗忽散文,并无一定。夏先生的解释,未必即为定论,但起码鸳鸯蝴蝶派作品提供了我们一个很好的反省机会。

至于通俗与严肃,不仅是文学批评上长存的争论,也是探讨鸳鸯蝴蝶派必须深究的大问题。林培瑞(PerryLink)是第一位以英文究研鸳鸯蝴蝶派的学者,他就把它们视为通俗小说,缺乏五四以及后来新小说所具有的艺术严肃性。

但所谓艺术的严肃性,其实是极复杂的问题:创作动机方面,严肃与否,甚难征验;作品的读者层面,亦往往无法据以界定其性质;何况,鸳鸯蝴蝶派之为大众通俗文学,与都市工业形态社会未成形以前的通俗文化不同,它与大众媒介及商业消费之间的关系,是从前的通俗文学所没有的。

晚清以来,大众文学与大众媒介的关系,远比过去复杂,《火烧红莲寺》是电影媒介与大众通俗文学《江湖奇侠传》的结合;《玉梨魂》也在年搬上银幕。直到今日,大众通俗文学跟电影、电视的关系,仍比所谓严肃的文学作品密切;古龙、琼瑶等人配合电视、电影作业的写作方式,即是这一形态下的产物。金庸、梁羽生小说如今一再翻拍,《倚天屠龙记》电视剧已九版、《天龙八部》已八版,电影都还不算。对此,细致而深入的探讨,可能也有助于厘清我们今天面对当代通俗文学通俗文化的观念和策略。

又,通俗文学的问题,在此可能還要跟二十世纪20年代开始展开的民俗研究、近代通俗文化与上层文化之比较等合并讨论。郑振铎《读者社会的改造》及HerbertJ.Gans《通俗大化与上层文化》均可供我们参考。

从作品本身来说,鸳鸯蝴蝶派在文学艺术上的贡献,是不容抹煞的。不仅在侦探、武侠等次文类方面,成就超越往古,哀情及黑幕小说,亦有惊人的成就。

王德威曾指出谴责与黑幕小说的笑谑式闹剧,是晚清以降值得注意的一大特色。夏志清则认为《玉梨魂》这样的小说,代表了中国旧文学中一贯的“感伤—言情”(Sentimental-erotic)传统之最终发展。夏济安更有意思,他说:

最近看了几本张恨水的小说,此人是个gonius。他能把一个Scene写活,这一点台湾的作家就无人能及。??最近看《歇浦潮》,认为美不胜收;又看包天笑的《上海春秋》,更是佩服得五体投地。??我希望你能一读《海上花列传》,是书实有苦心造诣之处。清末及民国的章回小说,颇有佳作,超过《儒林外史》和《金瓶梅》者,可惜不受人注意,惜哉!

他当然也不讳言鸳鸯蝴蝶派的缺点,可是类似这样的评价,颇值得今日研究小说者警惕的。

四、写作艺术之考察

即使不论小说写作艺术之成就,鸳鸯蝴蝶派在形式上的开阔与复杂,不但跟五四以降所谓新派小说比起来毫不逊色,对传统小说来说更是一大突破期。

五四以后新文学对白话和写实的迷信,事实上乃是一种语言运用及写作形态的窄化,而鸳鸯蝴蝶派文家却擅于操作古代韵文散文的每一种形式,并旁采苏州方言,融铸传统白话、参酌西方小说语言(他们许多人都有外国学问的背景,动笔译过外国小说,不然也读过晚清的大量外国小说译作),故其语言的丰富性,不仅非传统小说可比,也非五四时期新作家所能及。

而在形式上特别有趣的,可能是它们常吸收了传统的圈点批注方式来写作。

本来批点只代表读者对小说的诠释和阅读成果,有时也供作其他读者阅读时的参考与指导。晚清张之洞和五四的胡适,都曾反对过它,嫌它见解主观机械。但晚清却开始有一种新的趋势:在自己新创写的小说中自我评点,肇端者是梁启超《新中国未来记》和吴沃尧《两晋演义》。

从此以后,评点的性质与功能改变了,传统的批点式微,不再有人从事,新的趋势却被鸳鸯蝴蝶派扩大推衍。

他们的小说,通常在一出版时,即具备了凡例、读法、题词、本文、圈点、眉批、评注、回末评语及书末总批等部分,这许多部分是有机地构成一个整体,不能拆开,甚至有时批注即为小说本文的一章。这样的方式,如果用现今流行的解构批评(deconstruction)来阅读,无疑也是极为迷人的。??事实上,金庸武侠小说也特意做过一套评点本,我自己则参加过古龙评点本的写作,其渊源应从此处寻觅。

五、遗产何时开新篇?

最后,回到题目。

鸳鸯蝴蝶派是个总称,其中包含了各种传统和新创的文类。但既以“鸳鸯蝴蝶派”被人指称,自与它偏于鸳鸯蝴蝶有关。其名得自晚清狭邪小说《花月痕》中的诗句"卅六鸳鸯同命鸟,一双蝴蝶可怜虫",讲的是才子佳人情爱之痴与苦。

历来中国小说写才子佳人的可多了,但没这么写的。当时传统文人都看不惯,所以“鸳鸯蝴蝶派”此语颇有贬义。然而,这些本来就不是写给传统才子佳人看的,它的读者群是上海等新型都市生活的都市妇女、女学生、女职员、女工。她们知识已开,有自主意识,却又向往爱情,在新社会里谋生路、探情路之辛酸,交融在生活里,并投射于这些小说中。遂开创了古来未有,具女性意识的哀情小说一路。

武侠其实不是同一个脉络。古来武侠,主要谈绿林豪杰、江湖恩怨,女侠已属旁枝,更没有恋爱生活。晚清仍是如此,要不就《施公案》《七侠五义》,要不就《仙侠五花剑》《江湖奇侠传》。女人不看这类小说的。

但随即鸳鸯蝴蝶派小说家创造了一种新的异类结合情境。讲女性自我成长、寻觅爱情和自我的小说,开始以女侠为主角来展开;男女主角的悲欢离合,则以绿林豪杰、江湖恩怨为背景,武侠小说乃与哀情小说结合起来,慢慢融为一体。

本来,侠义哀情的王度庐,跟奇幻仙侠的还珠楼主、社会反讽的宫白羽、帮会技击的郑证因、奇情推理的朱贞木,还只并称为五派,但到了金庸《射雕英雄传》梁羽生《白发魔女传》古龙《多情剑客无情剑》,大概都以“侠义哀情”来总摄其他了。读者和观众,女亦渐渐多于男,所以技术层面上,武打的成分越来越不重要,颜值、服饰、妆容更要求精致些。

这个鸳鸯蝴蝶派留下来的遗产,至今还乐于为大众传播媒体所沿用、乐用,当然是因为我们还没脱离晚清以来的大众传播时代;就像大学里还在覆述五四话语、翻来覆去宣讲鲁、巴、茅、郭、老、曹一样。

可是大众传播机构虽然只能继续拍《新天龙八部》《新倚天屠龙记》《新射鵰英雄传》或新什么,分众时代与分众媒体(如自媒体等)毕竟来了。缺乏创意,只能采用老剧本的大众传媒,即将被逐步取代。到那时,大家的感叹,就不是“为什么一直拍一直骂,一直骂还又一直拍”,而是:快,快,哪有新剧本呀!

龚鹏程

龚鹏程,年生于台北,台湾师范大学博士,当代著名学者和思想家。著作已出版一百五十多本。

办有大学、出版社、杂志社、书院等,并规划城市建设、主题园区等多处。讲学于世界各地。并在北京、上海、杭州、台北、巴黎、日本、澳门等地举办过书法展。现为美国龚鹏程基金会主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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